被告知能夠卸下狙擊手身份回歸正常生活後,我用了連自己都想像不到的效率辦完手續離開了軍營。送我們離開的小巴士行駛在並不平坦的路上,窗外見不著任何居住過的痕跡,甚至是一棵象徵生命力的樹木,四處只有戰火肆虐後無邊際的荒涼與破敗。
舟車勞頓使我疲憊不堪,可身旁的隊友似乎還想找我搭話,手上拿著入伍前帶在身上的全家福興奮地揮舞,也問了我是否期待能再見到家人。我只是閉上眼睛,告訴他我累了,或許需要安靜地睡會兒。
遠離前線的地區安穩得遠超乎我的想像,因久坐而有些發麻的雙腿終於踏上美國東海岸的土地時,我忍不住深吸口氣,感受著久違的懷念與陌生同時向心頭襲來。後面的事情我記得不大清楚了,無非是和家人見了面,互相擁抱,再制式地討論未來的規劃。
畢竟你還那麼年輕。父親說道,我心裡想的卻是有多少和我同樣年少入伍的人的靈魂只能在戰場上安息,殘忍的炮火轟鳴掩蓋住了那些曾經鮮活的生命力。他們也那麼年輕啊……還有他也那麼年輕。
退伍後的日子並不如想像中舒適。
長期精神的高度緊繃讓我難以適應如今這種步調緩慢的生活,我的姐姐曾勸我養隻小動物療癒心情,可我卻連夜裡貓兒在家中活動的聲音都能敏感地認為是敵軍來襲。
還有或許是睡慣了硬床板,再鬆軟的床鋪也令我感到不安,彷彿隨時會從高空中墜落般那樣不踏實。最糟糕的是,前線的烈火與警報聲夜夜都準時進入我的夢裡。
我的人生頭一次有了這種失去目標的感受。彷彿我是行駛在汪洋大海的掌舵者,身後是將要追上的黑雲與電閃雷鳴,可我卻被眼前大片的迷霧阻擋住,手足無措。頭一次的,我開始不知道自己到底該如何是好,小時候是遵照父母的安排,再大點是服從上級的指示。驟然失去了他人的命令和我必須守護的人事物只是讓我陷入一片迷茫與混亂,絲毫沒有劫後餘生的喜悅或感激。
我想活下去,但或許沒有死在戰場上對我而言也是一種折磨。
這是我離開軍營的第五個月。
雖然心理上過得並不舒坦,物質上倒也沒什麼困難。政府固定每個月給我們這些從前線功成身退的人一筆錢,再加上靠自身在戰場上能力換取到的獎金,或許對我而言找個工作並不是必要的。
但為了擺脫那些夢魘,我嘗試著讓自己忙碌起來,於是拾起了大學時期的法律書籍、期間也接了點數學家教,終是在一年的研讀後成功給自己找到了份代書工作。
然而事情並沒有如想像中順利,也許白天的我不再有精力去回想軍中的過往,但每當夜幕悄悄來臨,它們依然像老朋友一般來拜訪我,直到我不再選擇閉上雙眼,而是攬著棉被盯著黏在窗玻璃上的雨滴直到天空亮起。
我不明白侵蝕我的究竟是什麼,是戰爭期間殘酷的殺戮,是回歸社會後的格格不入,又或者是我那刻意去隱藏的、那股無盡的思念。